記一堂課

「每一個過渡的時空都叫人活得筋疲力盡。……太深的期盼,太淺薄的理解;……太巨大的挑戰,太保守的觀點,太令人沮喪的現實。」張美君 〈開學‧過度‧生死〉,《寫在窗框的詭話》

她帶着我們從班雅明記憶中的柏林,漫遊到瀰漫殖民憂戚的香港。我們仍然在萬劫輪迴的過渡當中,她卻到了那《City at the End of Time》,回望我們。

 

 

 


竊取筆記:給張美君老師

查理

「過去與當下於頃刻交織,匯聚成繁星。」(班雅明)
「看外邊,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果戈理》(特朗斯特羅默)

I. 「既遠且近」的旁聽

我想,以後經過本部大樓的走廊,都要憶起妳,憶起所有我曾錯失過的妳的課。

過去聽妳的課,總是匿藏於最後的位置。若借用妳的說法,就是「既遠且近」,以一種近乎旁聽的角度,感受妳對城市、對詩人、對映畫世界的熱情。這而且不是一種單純的仰望:妳的熱情,無分新舊遠近¬¬──班雅明的巴黎、昆德拉的布拉格、關錦鵬的上海、也斯的香港,看似無關的人和事,於妳的課,都成為歷史時間以外的點和線。班雅明筆下瞻仰著歷史衰微,被時間推進的天使,可以放諸《阮玲玉》的「人鬼對話」之中;時空(三十年代上海與九十年代香港)的斷裂,成為重新詮釋和演繹的契機。如此,正因為比較文學所比較的是「不及時宜(untimely)」的人和事,我們才能從「既遠且近」的距離,得以窺見框內框外的世界。

「住在框裡,多好!」是妳在散文集《寫在窗框的詭話》序言中第一句話。後來我才明白箇中原由:作為隱喻,「框」指涉著意識/無意識、自我/他人、過去/未來之間流動的可能;能夠棲居框內,就能面對後設的劃分,駕馭恐懼和憂慮。

以往,妳指引我們從文本瞥見「框內」的世界:《細路祥》裡祥仔與海叔扮演嬤嬤的碎步,樂此不疲,透過演繹將過去的人拉回當下;《天水圍的日與夜》一幕阿姨臥床,呼召着整代工廠女工的集體回憶;《殭屍》的道士阿友,每天為同住公屋的幽靈準備碗筷,同進餐。歷史深度於時代光影的錯置中顯露無遺:「『過去與當下於頃刻交織,匯聚成繁星(constellations)』,歷史有若遙不可及的繁星,在危難時刻成為暗路明燈;班雅明的歷史隱喻在在告訴我們,歷史與當下同在。」我依稀聽見,框內傳來妳授課時明澈的聲音。

如今,妳歇息於自己屬意的框內,往返於頃刻:兒時父母為方便妳溫習而僭建的鐵籠窗戶、上課時予人喘息與聯想空間的異色窗框、馬格利特《人類的狀況》中從畫板延展至世界的綠草如茵…我知道,遣詞總是親暱的,香港於妳是「藍色城市」(我想起《香港製造》的暗藍色調,迴盪於後樓梯的傳呼機響號)、本部大樓的鳳凰木是「紅影樹」。妳此刻身處的城市,想必亦有破敗中見糜爛的邊陲空間,一如我們這座繁華城市背後的天臺、村落與海岸?

II. 城市行想

還記得,比較文學紮根本部大樓最後一年,亦是妳趕赴《那些年》之約途中不慎跌斷腳骨那年,曾數度往妳辦公室叩門,請教功課。當時有關集體回憶和本土保育的話題正炒得火熱,準備報讀碩士課程的我,選擇以「懷舊、文學與保育」為論文題目。

縱然論文只是幌子,但東拉西扯間,我們的話題還是不離「懷舊」、「城市」、「詭異」等關鍵字詞。妳總是希望從生活周邊的微小處看透城市的歷史深度,藉書寫、行動及漫遊建構妳常常掛在口中的「詭異城市」(妳知道嗎,妳一位很要好的學生,就以城市漫遊代替哀悼,以行想盛載對妳的思念。)

正如妳在另一封信中寫到:「了解城市中的逆向幻覺現象只是過程,終極乃在於醒絕後經驗的重組,和爭取詮釋歷史的機會;也許更重要的是,能夠在書寫城市的過程中有若靈媒先知一般,看見不可知的未來…」(《沙巴翁的城市漫遊》)城市是歷史幽靈的匯聚處,但幽靈亦講究出身、講究不同的歷史質感;不了解構成歷史深度的物事,就沒有經驗傳承或窺看未來的可能。當年一直沒有機會聆聽妳「現代性的批判」一課,至今天翻閱該課筆記,並謄抄於此。

但我知道,鬼魅不過日常,簡單如老舊手機的時空跳躍(從1900年跨越到2065年)、嚴重如花開花落的季節錯亂,都教妳慨歎這個錯置的時代。無怪《愈快樂愈墮落》中,唐(曾志偉)在青馬大橋一幕中概嘆:「好奇怪,突然間唔見左啲野,又突然間多左好多野。好似你訓醒,有個賊入左你屋,偷走曬所有野,又擺翻一堆唔等洗既野係你度甘。」我們都希望看透,這個更迭無常的年紀,從過去經驗的瓦礫中爬梳出一點有用之物。

III. 詩與夜曲

何家珩攝,於比較文學系撤出本部大樓時,張美君博士的《夜曲》曾配以此圖,印成明信片。

何家珩攝,於比較文學系撤出本部大樓時,張美君博士的《夜曲》曾配以此圖,印成明信片。

「現代詩:從香港到以外」是我最後聽過的妳的課。妳的課堂總是伴隨著笑容和創意。妳要求學生消化課堂內容,以另類方式表現出來:有人捲曲身體,從樓梯高處往下跌墜,以行為藝術及纍纍傷痕的身體表達詩意;有人於本部大樓來回漫步,將所見所聞化為映像。

年前送別本部大樓,妳為曾在老殖民建築裡營役的學生譜過一首《夜曲》(nocturne),並在送別儀式上讀誦:「歷史在萬刼回歸裏循環/更新 隱去 陰魂不散。」詩句對於歷史的詮釋,縱是晦澀沉重,字裡行間卻隱若流露妳對學生的掛心及著緊;妳並且於詩中援引他們的字句,為即將無人落戶的大樓增添幾把微弱的聲音。

「看外邊,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如此,這便不獨是妳的夜曲。妳於棲息的所在,不捨晝夜,等待其他城市漫遊者的到臨。

IV. 竊取與餽贈

一四零九二八,即警察施放催淚彈當天,休養中的妳不忘於臉書張貼題為「希望的政治」的勉勵字句,為走上街頭的師生打氣。當天,不少比較文學系的學生,在街頭貫徹和探究她們從妳和其他老師身上學到的,關於公理與正義、體制與個人、以及希望的存有或虛妄的課題。

一三一一二七,在一學術論壇上,妳雀躍地覆述朋友如何從本地農場為妳送來有機蔬菜,並由此談起生態評論與香港的關係。當時,妳將此觀點自嘲為「師奶文化評論」,引來鬨堂大笑。

一四年五月某周末,妳在新校園等待電梯,手上兩三細軟,我只輕輕打了個招呼。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碰面。

如此記憶便趨破碎,幾近無跡可尋;最後想說的,無關記憶。我們這一輩的朋友為妳冠了一個花名,起初戲謔成分居多,漸次發覺其貼切傳神處:Big Mama,念念之間有隱喻,學生於妳,一直如己出。這稱呼,我想,妳是不會介意的,一如所有我們從妳身上竊取的,都存有妳當初餽贈的痕跡。

 


失落的再次重複

丘靜美博士
(港大比較文學系同事及朋友)

2008 初,我剛到香港大學履新,美君教授喜滋滋的送了我一本書,書名很特別,是她和港大比較文學系同學合作的城市文化研究。她聽說我母親得了柏金遜症,書裡面特意夾了一條便條,謝謝我邀請和招待她在加州我曾任教的學院逗留演講,並希望我喜歡書裡她特別為紀念她已故母親寫的一篇短文。

美君教授一直努力耕耘,以敏銳的目光和清醒的心智對所愛的香港文化寫下情書和理性十足的評語。在悼念美君的下午,我再次翻開這本藍調的,寫給游牧的陌生人、叫《沙巴翁的城市漫遊》的書第68 至70 頁,在題為〈戀舊與鬼魅〉的文字中回想她對自己原則和真情的堅持。文章最後出現(未完待續)幾個字,卻沒有寫下續篇,也許就是指向語言之外的他想麼?就這樣,憶起美君曾記下心靈裡的缺失,邀請我進入她心靈創傷治療的文字世界。

幾年來,母親和我接受了不少幫助和恩惠,一步步學著堅持下來,並意外地經歷了母女關係的重建。這一刻,在午後淡淡的陽光中,我再次聆聽這段文字,靜靜地面對失落的再次重複,那是說不出punch line的、在我城文化和眾人心靈內的雙重的甚至多重的失落:

人家火速瘦身,我的火速創傷治療竟然如此奏效。你對已離去的她說:「那多好,媽,您的在天之靈一直庇祐我。沒有您的日子,我變得更堅強。」

直到那一夜,午夜夢迴,看見她靜靜的坐在一角,緘默無語。你聽到語言以外的弦外之音。躺在床上的你無意識地淚如雨下,夢中的你竟然向朋友大發議論,正在述說一個精緻的笑話。她坐在一旁無言無語,目睹你如何在興高采烈地談天說地的一刻忘了笑話中的punch line。在這一刻,你明白在火速創傷治療中,你也許有點點自欺。文化理論武功高強的友人分析說:「從弗洛伊德理論的角度看,你的夢十分複雜。笑話是一種壓抑,夢中的你忘了punch line,是一種雙重壓抑,一種雙重的失落。」似懂非懂,這夢給你唯一的啟示是:她的離去與你心靈深處的種種缺失息息相關。(未完待續)

張美君〈戀舊與鬼魅〉


世間的所有相遇 都是久別重逢

史筱倩
(港大比較文學系2004年畢業生)

今晚原本打算開著電腦輸入六口試的評語,但平靜的晚上卻傳來恩師往生的噩耗。縱然有心理準備,我還是,崩潰了。

如果當年我沒有選擇比較文學系,沒有上她第一節課,我不會成為今天的我。

在大學,師生間總有一道無形的高牆。教授面對幾十名學生,總不會記得懵懂無知的少年。而她,卻讓當年隻身在港的我找到心靈的停泊處。還記得我走到她位於主樓2樓的辦公室,穿過窄窄的走廊,走進豁然開朗的陽台,然後轉右第二間房,那就是她整齊有致的辦公室。

推開木門,她總會以燦爛笑容迎接疑問的我,然後,我們在那裏談電影,人生,哲學,談我本科的作業,申請研究院的建議書,升學計劃,談我筆下楊德昌電影中的點滴,碩士論文內容,還有談她的工作難處,我跟她的喜憂,生活文學城市─ 既為師生,也為朋友。

如果不是她當年的鼓勵,或許,我永遠不會考慮讀研究院;如果不是她當年在學院中的支持,或許,我會飛去倫大讀文學;如果不是她在經歷喪母之痛仍孜孜不倦地指導我的碩士論文,或許,我根本不能獨力完成人生中最長的英文論文;如果不是她在我考oral defense前在金鐘廊的delifrance幫我準備口試,或許,面對考官時,我無從說明自己研究楊德昌的原因。

如果不是她,或許,我不會懂得思考的重要性。

百週年校舍落成後,我曾回去探望她。比較文學系搬去新大樓,冰冷的混凝土,讓我好生失落 ─ 只有看到她,聽到她辦公室內的音樂,與她暢談,我才覺得我鍾愛的比較文學系依然與當年一樣。那天,我們笑著拍selfies,笑說她辦公室的景色價值連城,相約以後再聚。

然後,生活如走馬燈不停旋轉。偶爾看到她在《明報》副刊上的文字;對我城敏感依然,對情感細膩依然。再碰面是在誠品她的新書發佈會。還有那難得的飯聚,那晚,我們這群莎巴翁走在回憶的道路上,時刻展望自己的未來。那晚,有智慧的花火,有打從心底發出的笑聲。

多想多想再見我智慧的啟蒙老師。
多想多想再告訴她我很感激她從芸芸眾生中找到了我。
多想多想再與她走大學之路。
多想多想告訴她Esther, I miss you so dearly. So so dearly.

我不是她最好的學生,有時甚至覺得因為自己懶,不配她垂青。但很感激她對我的包容,在我迷惘時照亮我的前路。

您走了,我知道您不想我們沉浸在悲哀中。我會把思念藏起,如您堅強地面對人生逆境。

願您在彼岸找到心靈的平靜。走過奈河橋時,別忘了在喝下孟婆湯前回望前塵,因為我們在這裡,遙遠地看著您。希望您記得我們今生的約會:我們下輩子繼續我們的師生緣。因為我相信你說,「世間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深深懷念您,我生命中最出色的老師和朋友。
一路好走。

 


張美君博士追思會

得獎教育家和廣受愛戴的學者張美君博士於本年 2月9日在香港離世。張博士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學人,啓發人心的老師,敬業樂業的同事和才華洋溢的作家,令人永念不忘。張博士的追思會將於3月13日舉行,詳情如下:

日期:2015年3月13日(五)
時間:下午7時至8時半
地點:香港大學陸佑堂
婉謝花籃花圈。

赴會者請於網上登記:http://hkuems1.hku.hk/hkuems/ec_hdetail.aspx?UEID=35473&guest=Y

如有垂詢,隨時電函港大比較文學系 (complit@hku.hk)。

(原載《明報》,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