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討厭的詞

一年將盡,有位朋友在臉書上徵集大家討厭的詞,然後打算把收集了的字詞用作建構他個人詩集的一個部份。這活動看起來真的好玩,確是創舉。十分期待這充滿鬼點子的搞作,相信作品一定奇趣萬分。不期然想起日本作家三蒲紫苑得獎小説《編舟記》和改編電影《字裏人間》裏的辭海《大渡海》,這也許會是一個具有香港特色的小型「大渡海」,只是規模不可同日而語。但在此時此刻的香港,徴集衆人討厭的詞,放在一起看,說不定會讓我們看見意想不到的文化和歷史脈絡。也許我們看見大家討厭什麼,可以更了解大家當下的集體情緒,字裏行間,總有喻意。

這是一個玄妙吊詭的遊戲,不知道設計這遊戲的朋友是否如此用心良苦。「討厭」是一種消極情緒,一種負面的心理狀況。但是在我看來,書寫「一個討厭的詞」,卻並不消極,是週旋在正負境界之間的另一種體驗。「討厭」的情緒消耗我們的心力,誠如李碧華的精警金句所言:「恨也需要動用感情!」有時候還需要動用金錢,可能只是小量,也許是送給灣仔鵝頸橋下打小人的婆婆,或是進貢給出產路姆西大灰狼的商人。但是,書寫我們討厭的人、事和物,或甚至是城市,無法動用金錢以換取,卻要動用更多的感情。若你選擇書寫,你也許仍相信文字那細水長流的效應。事實上,若你願意花時間書寫一個你所討厭的詞,是否表示這討厭的對象仍是你情感寄寓的所在,縱使那情感是負面的?倘若你已不在乎,也許你已不在那種討厭的狀況裏,那麽,你還有書寫這個你所討厭字詞的動力麽?也許就因為你仍在乎,你所討厭的詞會否恍似一句「芝麻開門」,瞬間打開一條通道?縱使那道路只像漆黑的隧道。

「那麼,究竟那個是你最討厭的詞呢?」我的朋友問。毫不猶疑,我說:「我討厭『討厭』這個詞。」總覺得這個字不好看,它的部首「厂」令我想起「廁所」,它的結構彷彿展示了與犬隻在小室內日夕相對的窘迫,腦海裏浮現北韓領袖張成澤給金正恩犬決的恐怖奇觀!古人造字時可真有此遠見就不得而知。

「厭」這個字有兩重意義,「厭」字一般指憎惡、嫌惡,所以有「厭世」、「厭倦」、「厭棄」和「厭煩」等說法;但原來「厭」亦可指滿足,所以有「貪得無厭」的說法,縱使滿足的意義是中性的,這個「厭」字卻是與「貪」放在一起,是徹得徹尾的一種負面狀況。這麼一來,倘若我們討厭一個地方,難免心生厭棄,甚至想離去,縱使那是我們土生土長的家。此時此刻,我正陷落在這種心理狀況中,因此我討厭自己討厭的情緒。這討厭的情緒正消耗我的心力,磨滅我的意志,因此我願意「不厭其煩」地寫這個我「討厭」的詞,並孜孜地抄寫,有若念咒。想起了魯迅在《野草》裏的名言:「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也許「討厭」這個詞跟「絕望」很相似,它爆發厭惡的情緒,衍生逃避的消極念頭,但在書寫這個詞語的頃刻,你彷彿看見「討厭」的虛妄,和那正在努力書寫「討厭」的自己;並發現「厭」字的第三重意義,乃指安閒、安靜的意思,還有那些在「討厭」頭上長出來的許多小紅花和野草!!

(原載《明報》世紀版,2013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