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簡述

區國強
(張美君博士丈夫)

美君的一生與這個城市的命脈有很多關連,你可以說這是個巧合,也可以看成一種無名的契約。

美君在1958年出生於香港一個貧困家庭。那時候,香港並非大廈林立的現代城市,美君的家就在一條叫虎尾村的木屋區裡(今天的橫頭磡或富美)。家中有父母親、一個兄長、兩個姐姐。父親曾作地盤工人,後來從事飲食業,主要顧客為低下階層,母親在家裡打理一切。美君和她兩姐姐的感情很好,叫她們二家和三家。一年後,那木屋區就清拆以作發展,居民大都移居到觀塘雞寮的公屋(後來重建成為今日的翠屏邨),從此美君成了道地的觀塘人。這觀塘的家,後來加入了姪女葆瑜和姪兒葆榮,她們和鬼馬的姨甥明仔,是美君最疼愛的。美君在觀塘居住直至結婚,才帶著豐富而矛盾的記憶離開那裡。後來她的作品中,常以窮家庭的角度,從那窗框往外察看這城市。

那個年頭,香港的輕工業很蓬勃,美君一家的生活,也與工業分不開。美君並不擅長手藝,所以不太喜歡那種生活,卻喜愛讀書寫字。小學期間,常到家附近的小童群益會圖書館,並像孔乙己一樣,「借」了本書回家。她在樂善堂小學唸書,學業很不錯,據說只有幾個男孩子的成績比她好,而她的英文科就特別好。比她大幾歲的二家,已經上了中學,到港島去上學,接受較西化的教育。香港被西化的氣氛改造成現代城市,美君這草根女孩,也在她二家姐的薰陶下,得到啟蒙,學到觀塘給不了她的東西。因此她不甘於困在觀塘,中學也效法二家姐到港島念書。

七十年代,香港經濟急速增長,漸呈現代城市面貌。美君上了英華女學校,是很有名的中學。學校位於半山區,周圍都是富有人家。美君天天要步行、乘渡輪然後乘車,個多小時才到學校。這些舟車勞頓,以她堅毅的性格,還應付得來,但對她身體就是個挑戰。還好,每天有她的一位同學英瑜相伴。這少年知己與美君在中學畢業後各奔前程,分開了很長時間,卻在美君病重時,能與她走了臨終的一段。這份友誼,超越了信念、性格、學問和背景。隨著二家當上了教師,美君的家也像香港一樣,擺脫了貧困,溫飽沒有問題了。二家除了帶給這個家金錢,也是各方面的支柱。美君的家是傳統的潮州人家,家裡說潮州話,親戚朋友鄰居都是草根階層。鄉音和鄉俗,混合著一些封建傳統,是美君討厭的落後表徵。二家負擔了這個家,也從外面帶回文明,是這家與社會的橋樑。美君能於幼年知書識禮,全靠二家。她與二家三家的感情都很深,在往後的日子,美君更不斷得到二家的照料,二家實在身兼美君的父、母、姐的職份。二家三家對這小妹,從來無微不至,直至陪她走過了人生最後的路。

美君約在小學五年級時,開始對生死感困惑。香港在英國人治理下欣欣向榮,整個世界都以美國英國為中心,年輕人探求人生問題,自然就傾向西方宗教。美君的中學是基督教學校,校內更有令美君一生敬佩的李清詞牧師,因此她也信奉了基督教。美君從來做事認真,當然不是單單星期天上教堂。她為的是尋找生命的意義,亦在生活上積極實行所信的。她正值青年成長期,性格和人生觀的塑造,受基督教很大影響。大學畢業後,她雖然離開了宗教,但身上仍保存信仰的影子。在這段把西方精神內化的時期,美君生命中出現了幾個對她不離不棄、至死不渝的好友,包括她的丈夫。這批好友一同尋覓如何實踐信仰,最後各走殊途,也各散東西,但情誼始終如一。在美君病重時,經常照顧她的康怡,就是其中之一。

八十年代初,是香港和美君迷惘的日子,她們都被前途問題困擾。香港談論要不要回歸中國,美君也不見得很清楚自己的方向。她大學時期的學業也不錯,但在學問上找不到落腳點,不知怎樣發展下去。本著自己的性格,也許受了二家的影響,她也當起教師來。那可不得了,她無論到哪裡教學,總是撒下感情的種子,並快高長大,結出特別的桃李。她是天生有感染力的老師,無論在中學或大學,在香港或美國,在語文或文學,她的教學都有非常獨特的效果。她在課堂上令學生如癡如醉,在教室外令學生愛慕追隨。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定了,美君也與那交往了六年的大男孩簽了誓盟。一年後,他們就離開香港,不是為了移民留後路,而是去探索從未嘗試過的領域。

美國南加州四季如秋的天氣,帶給美君新鮮空氣,還有新的經歷和挑戰。前往美國主要是丈夫的發展,美君還未清楚自己的路。夫婦倆靠獎助學金留學,生活也算清苦,兩人在異鄉唯有互相支持,但美君的犧牲頗大。在大學的環境,重拾學問是最自然的方向。於是,美君抱著懷疑自己的態度,泡圖書館和旁聽,並開展她的碩士課程。這個過程波折不少,曾因生活所需而停頓,美君並要回港一段時期。但她嘗到追求學問的信心和樂趣,是她大學時期從未想過的。美國斷斷續續的幾年,也讓她結交了背景和取向截然不同的人,觀察了不同的異鄉生涯,加上她的母親和婆婆的人生,讓美君編織了一幅流徙(diaspora)的圖像,流露於她日後的作品中。在美國與她交往最深刻的一個朋友,被她暱稱為桃麗絲。這段友誼維持了二十多年,在美君病重時,桃麗絲曾悉心照顧她。

當香港人因1989年的槍聲往外跑時,美君完成了她的文學碩士,獨自回港尋找發展。她最初在浸會大學的語文中心教英文,後來轉到人文學科。教學總是她的最大滿足,同事和學生都喜愛親近她。後來丈夫也回港了,生活和前景都穩定了,她再探求學問,戰戰兢兢的修讀博士課程。起初她的方向是文學,但機緣和興趣卻引領她走進了文化研究,師從陳清僑教授。她的博士論文探討香港面對1997的文化現象,分析文學和電影在香港歷史洪流中的演變。當香港從養母回到生母那一年,美君誕下她引而為傲的女兒。這個女兒不論內外,越來越像美君,而且竟然也喜歡文學。

博士學位和優秀教學並沒有令美君一帆風順,她離開了浸會大學,但塞翁失馬,這卻成為她學問和事業的轉捩點。她在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作合約教員,浸淫在文化研究的環境中,並得到名家Ackbar Abbas和李歐梵等教授的指點,漸漸發展出她獨特的學術觀點。她的著作日豐,並都在學界有一定迴響。2003年香港SARS之疫,美君失去她的母親。香港多變,各大學也重訂方針力求卓越,2005年港大文學院進行架構重組,比較文學系的前輩,都各有發展。美君作為系主任,面臨相當困難的抉擇。她迎難而上,運用短期資金和自資項目,幾乎獨力把這學系維持下去,甚至令學系名聲日揚,連年增長,成為文學院重要一系。為了培養學生的文化觸覺,她多次舉辦學術與文化或電影的交流活動,並創立了駐校導演計劃,後來擴展為香港大學駐校藝術家計劃。在繁重的行政事務和學術研究的同時,她仍然是學系中深受學生愛戴的老師,她的科目總為學生爭相修讀,增加了名額還不足夠。她的教學也引進多元靈活的新方法,讓學生在實踐中得到啟發,她於2011年取得香港大學的優秀教學獎。她的多位博士生獲大學頒發優秀論文獎,她亦指導了數不清的碩士論文。在比較文學系的年日,她顯示了驚人的魄力,做出了無兩的成就。

到2014 年初,香港暗湧處處,美君身體出現了病徵。她承擔著身體和心靈上的苦楚,完成了她那學期的教學。最後一課,她與她的碩士班學生依依不捨逗留到晚上十時許,她才拖著疲憊衰弱的身體回家,心裡希望能再一次踏入課堂。之後幾個月的治療,只是給她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破滅。雖然她時有氣餒的表現,但內心始終沒有放棄。9月份,香港病重,美君更病重。10月5日,她在面書發表了「天若有情,保護我城」的圖畫,那是她最後的公開表述,她最後與這城市共患難的時刻。此後,只有最親近的人伴著她,渡過日復一日的不適和困擾,而她的學生則只能焦慮的天天等候那偶爾發來的消息。2015年立春,中國傳統看為新的一年的開展,美君卻在幾天後的2月9日悄然離世。這城市只能哀悼,慨嘆上天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