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關錦鵬的情書

親愛的關錦鵬:

拿起筆桿寫情書,是少不更事時的片刻衝動,那時候不需要勇氣,只有熱情。因此今天向你表白真情,總感到萬分尷尬,踟蹰不前。雖然知道你是十分平易近人,但總覺得不知從何說起。但自從我的母親離去後,我愈發抓緊向我所愛人的表白,我在惶恐和傷痛中害怕再沒有表白的機會,因為人生苦短,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所以我努力的與時間競賽,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夠寄出所有的情書。這是我在倉卒間寫下的第三封情書,並且學會了用e貓小蒙恬手寫板寫的。這實在有點可惜,因為那些愛上我的人,特別是男人,都鍾愛我那工整秀麗的筆跡。我知道你我注定不能相愛,秀麗的筆跡既然不派用場,我也樂於請科技代勞了。

我的第一封情書已經隨著紙灰蝴蝶在魔鬼山頭化為灰燼,因為逝去的母親和父親安葬在那裏,我十分明白逝者已矣的道理,並且從你那裏知道情感的沈溺令人萬刼不復,我記憶中的城市也因此煙飛煙沒。第二封情書還未寫完,因為瀕臨死亡邊緣的好友仍快樂地啣着煙斗,用她那溫婉的聲音跟我說笑,不斷把我擁在懷裏,因此我在此時此刻著實無法執筆,或許有一天我的情書可以權充她的墓誌銘。今天只有這封給你的情書能夠完成,因為你給我的印象總是那麽勇敢,那麽坦率;於是我也鼓起勇氣執筆表白,因為自知時日無多。

懂得說故事的導演

這世界有兩類叫人感動的導演:第一類是懂得說故事的人,第二類是懂得說自己的故事的人。關錦鵬,我覺得你屬於後者。這並不是說你的電影就是你的自傳,因為眾所週知,電影製作是一個集體書寫的過程,尤其是你的電影。邱戴安平、焦雄屏、林奕華、楊智深、張叔平、魏紹恩等等與你合作無間。你所述說的故事叫人動容的地方是一種對真情鍥而不捨的追尋和執著。這種個人的堅持並沒有因集體創作的模式而消失,也沒有因藝術昇華的過程及某種「亞里士多德式」的心靈洗滌而淹沒。如花的痴情,阮玲玉的倔強,藍宇情感的細水長流,就如你所說,正是「既近且遠,既遠且近」。是你的故事,也不純粹是你的故事。

戀舊、再生、包容

說書人是最戀舊的,你也如是。沒有鬼魅,你的故事並不動聽;沒有父親、母親、舊戀人和逝去的傳奇影星,你的故事沒有人物、沒有內容、沒有愛、沒有恨;沒有昨天的同性慾望的壓抑或隱喻,你的故事便沒有今天坦率的表白,沒有藍宇中沉鬱廣闊的天空;沒有昨天的城市,你的故事沒有今天復合和重遇的激情或荒謬。

昨天在今天中再生,把我們帶往明天。

但是,這並不是說,壓抑和隱喻是必須的,或說沉淪是救贖的必經之路。但我深信,在充滿矛盾的人生中,白晝與黑夜畢竟分庭抗禮。坦率需要勇氣和代價,坦率停不了世俗的歧視和流言,坦率亦少不免會叫我們最愛的人「失望」。這種「失望」不是一種價值判斷,卻是期望的衝突。還記得在《男生女相》的記錄片末,看到你與母親的對話,你們二人沒有怨恨,沒有掙扎。關媽媽在差異中不怨不怒的包容使我震撼,但叫我感動的一刻卻是她輕輕地拭去眼角淚水的一瞬,平靜而略帶「失望」。

你是否同意我的說法:此刻的包容,今天的坦率,是從戀舊啟始?

音影再生文字

有緣看到你的電影,對今天仍然眷戀文字的讀者和觀眾來說猶如找到夢中情人。畢竟喜歡聆聽故事的人總是在文學和電影中得到最大、最深的歡愉。當年你與林奕華改編張愛玲的《紅玫瑰白玫瑰》,今天又再生王安憶的《長恨歌》,真是生生不息。當然除此以外,李碧華、亦舒和網上的流行作品在你的音影中輪迴再生,竟然開拓了如此遼闊的文化想像空間,從港人文化身份到「酷兒」政治,喚起萬千共鳴。你曾告訴我們:「在《紅玫瑰白玫瑰》中,大量運用張愛玲原著的文字,為要帶出張氏深刻的反諷意味。」在你和林奕華的手中,電影所呈現的卻是文字與光影的衝突,把張愛玲文字中的反諷在光影中再生,那種衝突不單是兩個媒介所傳遞的信息的差異,更是社會文化(特別是中國人的)對個人(特別是男性的)要求的諷刺,那種虛假在文字與光影的交接中無所遁形。也就是因為多年前的觀影經驗,在此時此刻,我們多麼期待看見你「再生」王安憶,演繹一位演繹張愛玲的中國作者,繼續開拓那「既同且異」的華文文化。

念你如昔,關錦鵬!

喜歡你電影的影迷

凝思上

零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文章改寫自《念你如昔,關錦鵬!》,原載於明報世紀版2004 年4月9日,乃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及全球化及文化研究中心於2004年3月25日舉行「關錦鵬電影中的城市」工作坊的後記之一。

(原刊於《沙巴翁的城市漫遊》,主編:張美君,香港:紅出版,2005。)
(重刊於《關錦鵬的光影記憶》,主編:張美君,香港:三聯,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