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光影記憶的張美君

鄭政恒
其實我跟張美君老師並不熟稔,但當我知道她過身的消息,一些小片段立刻浮現。
我最後一次碰見她,是在銅鑼灣誠品書店,她的散文集《寫在窗框的詭話》(2013)新書發布會,她面容和藹可親,身邊站着她的好友洛楓、朱耀偉、周耀輝、劉偉成和匯智出版人羅國洪,當然還有她的學生蕭恒,大家有說有笑。
再看董啟章傳給香港文學生活館仝人的張美君悼文,我們可以知道張美君多麼落力支持文學館,去年五月,本來她為文學館擔任「香港文學焦點作品選讀.小說」的講者,講說崑南《地的門》,但她身體違和,最後由我頂替,可是我當天也咳得厲害。回想起來,我的小病不足掛齒,只是對聽講的學員感到不好意思。
這些片段和董啟章的悼文,令我感覺到曾在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任教的張美君,十分投入文學創作和教學研究,也全心推動香港文學的發展,而我相信研究香港文學的人都有一冊,張美君和朱耀偉合編的《香港文學@文化研究》(2002)。
天不假年,張美君的編著不算十分多,但都有分量,除了《香港文學@文化研究》和《沙巴翁的城市漫遊》(2005),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兩本三聯出版的電影文集﹕《關錦鵬的光影記憶:既近且遠、既遠且近》(2007)和《尋找香港電影的獨立景觀》(2010)。
既近且遠、既遠且近
《關錦鵬的光影記憶》中,張美君有三篇文章。不少編者序言旨在提綱挈領,引導讀者,先聲奪人。她卻以散文筆法開篇,以親和力展開全書,拉近討論的對象(關錦鵬)與讀者,她寫道﹕「關錦鵬的電影,有若其人,有一種不能言喻的親切感。」然後落實到香港﹕「打從他的第一部電影至今,他的每一個故事好像跟我們的城市的命脈不可分割。」對了,是我們的城市,不是這個城市。
張美君不單為《關錦鵬的光影記憶》立下邊緣論述、城市文化、酷兒論述三大主題,更將「既近且遠、既遠且近」視為關錦鵬的美學原則,優雅地出入於俄國形式主義的陌生化文學理論、侯孝賢和小津安二郎電影的境界、商業娛樂和獨立自主、個人故事與集體回憶、香港本土與全球外地、同性與異性的二元夾縫。香港的文化混雜論恐怕已是明日黃花,但在張美君以至也斯的香港文化著述中,確實留下了殖民時代九七前後的文化氣度。
說到也斯,並非偶然,網絡上有人貼上也斯和張美君的合照,令人感慨。《關錦鵬的光影記憶》的第一篇長文,正是也斯的〈關錦鵬﹕在中國與香港之間〉,這篇文章借用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的文化理論,關心《男生女相》和《胭脂扣》的性別取向,但更着眼於《阮玲玉》的香港文化和民族文化取向,也斯這篇脫胎自《香港文化》一書的文章,多少影響了張美君的觀看角度,但受啟迪的人實在太多了。
既同且異的開放對話
張美君在書中第二篇文章是〈關錦鵬電影中的上海魅影〉,第一句已是當頭棒喝,令我啞口無言﹕「人總有一死,文本卻生生不息,新的文本在連綿不絕的文化承傳、革新和交流中再生逝去的人與事。我們不得不承認,許多時候,歷史傳統對當下上下求索的眾生來說,有若揮之不去的鬼魅,創作者必須竭力驅魔,『破舊立新』,解開心結。」這一番話好像穿過了時間和空間,過去與現在對話,逝世的人與活着的人也在對話。
〈關錦鵬電影中的上海魅影〉探索《阮玲玉》、《紅玫瑰白玫瑰》和《長恨歌》這三部牽連舊上海的香港電影(或曰「上海三部曲」),以此進行雙城(以至於文學與電影)的寓意式對讀,換言之就是從作為歷史魅影的上海,出發重新審視香港文化主體。張美君筆下的鬼魅評論,出入雙城兩地和新舊古今,對觀張愛玲、王安憶的海派小說與關錦鵬電影,可是結論卻帶着不容樂觀的感慨,既同且異的開放身分與對話,可能歸於霸權的一元獨大,論點確有先見之明﹕「雙城故事也許仍會生生不息的編寫下去,但以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人鬼奇觀』恐怕會因着時移世易而銷聲匿迹,我們畢竟已進入了『後九七』、『後〇三』、『後社會主義中國』的時期。」
認同的政治、天涯若比鄰
討論香港獨立電影,總離不開游靜的Filming Margins、馮美華策劃的《自主世代﹕六十年代至今自主、實驗、另類創作》和張美君編著的《尋找香港電影的獨立景觀》,書的形式各有不同,影人研究、深度評論、口述歷史,各有神采。
《尋找香港電影的獨立景觀》的概論是全書的重頭文章,張美君暫時稍為離開關錦鵬電影的戀舊感性(當然《念你如昔》是獨立電影),重點帶出較具抵抗意味的獨立精神,當中的核心價值包括平等、多元和真誠。張美君討論的是獨立電影,但也可以應用於公共領域的獨立人格,更重要的是呼應查理泰來(Charles Taylor)的「認同的政治」,也就是「從屬群體」(Subaltern groups)尋求自我認同,追求平等、建立尊嚴,強調表現自我的政治立場。
《尋找香港電影的獨立景觀》有電影歷史發展的眼界,全書以電影導演、電影組織、影評人和學者的訪問為主,着眼於香港獨立電影的文學性、社會關懷與夾敘夾議的文化評論,同時關注政府與業界在背後的功能角色。而在概論的尾段,張美君樂觀地點出獨立電影的視野,就是社會邊緣的「陌生者」提出論述與想像,開拓空間,形成「想像的社群」,跨越各方的獨立電影人展現出「天涯若比鄰」一般的獨立視野。真的可以嗎?作者在最後竟暫且撥開文化理論,回歸存在主義和卡繆的「薛西弗斯神話」,似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氣概,在荒誕的現實中,自行創造意義。
我們從張美君的關錦鵬電影研究,可見她豐富的情感,而從她的獨立電影研究,可見她進取的理想。一體可以有兩面,既近且遠,既遠且近,又像她喜歡的藍色(《沙巴翁的城市漫遊》和《尋找香港電影的獨立景觀》都是藍色封面),代表處於黑夜之後與紅日之前的時光,在生和死、新與舊、失落與希望的臨界點,她瞻前,也顧後。
戀舊與鬼魅
張美君是戀舊的人,我相信她為人十分念舊,她的朋友和學生都會想念她,正如張美君在〈戀舊與鬼魅〉(見《沙巴翁的城市漫遊》)一文中說﹕「思念是對缺失的補償,是在種種無奈感中與現實討價還價的伎倆,是對死亡的一種抗議,是一種不能自已的狀態。可是思念在急速飛逝的城市列車中,是瀕臨絕種的奢侈品。」
《關錦鵬的光影記憶》中的壓軸文章〈念你如昔,關錦鵬!〉,是張美君給關錦鵬的情信,她不單戀舊,也關心既同且異的華文文化,她說﹕「昨天在今天中再生,把我們帶往明天。」有人停留在昨天,有人停留在今天,但為了我們的城市,明天總是值得走下去。
(原載《明報》,2月15日)